她皺了皺眉頭,喃喃道:「那……她去世之後,既然你加入了復國軍,為什麼還一直留在赤王府?要知道西荒的氣侯很不適合鮫人……」
「曜儀剛去世的時候,孩子還太小,外戚虎視眈眈,西荒四大部落隨時可能陷入混戰。」淵淡淡道,「所以,我又留下來,幫助赤之一族平定了內亂。」
「啊?是你平定了那一場四部之亂?」朱顏愣了一下,忽然明白過來,「這……這就是先代赤王賜給你免死金牌的原因?」
淵不作聲地點了點頭,手腕收緊,戰車迅速拐了一個彎,轉入了另一條衚衕,他低聲道:「叛亂平定後,我又留了一段時間,直到孩子長大成人,成為合格的王——那時候我想離開西荒,可長老們卻並不同意。他們希望我留在天極風城。」
朱顏有些茫然:「為什麼?」
「怎麼,你不明白嗎?」淵的嘴角微微彎起,露出一絲鋒利的笑容,轉頭看著身側的懵懂少女,一字一頓,「因為,這樣就可以繼續留在敵人的心臟,接觸到空桑六部最機密的情報了啊!」
「……」朱顏一震,如同被匕首扎了一下,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氣,怔怔地看著身側的男子,說不出一句話來。
「唉……阿顏,」看到她這樣獃獃的表情,淵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面頰,苦笑著搖頭,「你看,你非要逼得我把這些話都說出來,才肯死心。
「……」她戰慄了一下,情不自禁地往後躲閃了一下,避開了他的手指——鮫人的皮膚是一貫的涼,在她此刻的感覺里,卻彷彿是冰一樣的寒冷。她用陌生的眼光定定看著淵,沉默了片刻,才道:「原來,你一直留在隱廬里,是為了這個?」
「最初是這樣的,」淵收回了手,嘆息了一聲,讓戰車拐過了一個彎道,「但是十年前,左權使潮生在一次戰鬥里犧牲了,長老們商議後,想讓我接替他,回到鏡湖大營去——
朱顏下意識地問:「那你為什麼沒有回去?」
淵看了她一眼,道:「因為那時候你病了。」
「……」朱顏一震,忽然間想起來了——是的,那時候父王帶著母妃去帝都覲見帝君了,而她偏偏在那時候得了被稱為「死神鐮刀」的紅藫熱病,病勢兇猛,高燒不退,在昏迷中一天天地熬著,日日夜夜在生死邊緣掙扎。
而在病榻前握住她小小的手的,只有淵一個人。
他伴隨著孤獨的孩子度過了生平第一次大劫,當她從鬼門關上返回,虛弱地睜開眼睛,就看到了燈下那一雙湛碧如大海的雙眸。那一次,她哭著抱住淵的脖子,讓他發誓永遠不離開自己。鮫人安撫著還沒脫離危險的孩童,一遍遍重複著不離開的誓言,直到她安下心來,再度筋疲力盡地昏睡過去。
想到這裡,她的眼眶忽然間就紅了,吸了吸鼻子,忍住了酸楚,訥訥道:「所以……你繼續留下來,是為了我嗎?」
淵看著她,眼神溫柔:「是的,為了我的小阿顏。」
她嘀咕了一句:「可後來……為啥你又扔下我走了?」
「那是不得已。」淵的眼神嚴肅了起來,語氣也凝重,「我忘記了人世的時間過去得非常迅速,一轉眼我的小阿顏就長大了,心裡有了別的想法——我把你當作我的孩子,可是你卻不把我當作你的父輩。」
「父輩?開什麼玩笑!」朱顏憤然作色,忽然間,不知想起了什麼,露出了目瞪口呆的神情,定定看著他,嘴唇翕動了幾下,「天啊……天啊!」
「怎麼?」淵此刻已經駕著戰車逼近了群玉坊,遠遠看到前面有路障和士兵,顧不得分心看她。然而朱顏卻彷彿被蜇了似的跳了起來,看著他,嘴唇微微顫抖,彷彿發現了什麼重大的秘密,顫聲道:「原來是這樣!天啊……淵!我、我難道……真是你的後裔嗎?」
這一次淵終於轉過頭看了她一眼:「什麼?」
「我……我是你的子孫嗎?!」少女坐在戰車上,看著這個已經活了兩百多年的鮫人,臉色發白,「你說我的高祖母是你的情人!你說她和丈夫只是維持了形式上的婚姻!那麼,她,她生下來的孩子,難道是你的……」
淵沒有說話,只是看了她一眼,欲言又止。
朱顏恍然大悟,頹然坐回了車上,捧住了自己的頭,脫口道:「所以,這就是你把我當孩子看的原因?天啊!原來……你、你真的是我的高祖父嗎?天啊!」
她心潮起伏,思緒混亂,一時間說不出一句話來。
多麼可笑!她竟然愛上了自己的高祖父?那個在一百多年間凝視和守護著赤之一族血脈的人,那個陪伴她長大、比父親還溫柔呵護著她的人,竟然是自己血脈的起點和來源!
這交錯的時光和紊亂的愛戀,簡直令人匪夷所思。
她在車上獃獃地出神,不知不覺已經接近了群玉坊。這裡是葉城繁華的街區,雖然天剛蒙蒙亮,街上卻已經陸續有行人。在這樣的地方,一輛戰車貿然闖上大街,顯然是非常刺眼的,會立刻引起巡邏士兵的關注。
淵當機立斷地在拐角處勒住了馬,低喝:「下車!」
朱顏的腦子一片空白,就這樣被他拉扯著下了戰車。淵拉著她轉到了一個僻靜無人的街角,指著前面的路口,道:「好了,到這裡就安全了——趁著現在人還不多,你馬上回去吧!」
「啊?」她愣了一下,思維有些遲鈍。
「天亮之前,馬上回赤王府的行宮去!」淵咳嗽著,一字一句地叮囑,「記住,永遠不要讓人知道你今天晚上出來過,不要給赤之一族惹來任何麻煩——忘記我,從此不要和鮫人、和復國軍扯上任何關係!」
「可是……你怎麼辦?我師父還在追殺你,」她的聲音微微發抖,「你,你打不過師父的!」
「戰死沙場,其實反而是最好的歸宿,」淵的聲音平靜,神色凝重地對她說了這一番話,「阿顏,我和你的師父為了各自的族人和國家而戰,相互之間從不用手下留情,也不用別人來插手——哪怕有一天我殺了他,或者他殺了我,也都是作為一個戰士應得的結局,無需介懷。」
「……」朱顏說不出話來,眼裡漸漸有淚水凝結。
「再見了,我的小阿顏,」淵抬起手指,抹去了她眼角的淚水,聲音忽然恢復了童年時的那種溫柔,「你已經長大了,變得這樣厲害——答應我,好好地生活,將來要成為了不起的人,過了不起的一生。」
「嗯!」她怔怔地點頭,眼裡的淚水一顆接著一顆落下,忽然間上前一步扯住了他的衣服,哽咽道:「淵!我……我還有一個問題!」
淵放下手,原本已經轉身打算要走,此刻不由得回過頭來看著她:「怎麼?」
她愣愣地看著他:「你……你真的是我的高祖父嗎?」
淵垂下了眼睛,似乎猶豫了一瞬,反問:「如果我說是,你會不會覺得更容易放下一點?」
朱顏不知道該搖頭還是該點頭,淵卻是搖了搖頭:「不,我不是你的高祖父。我和曜儀沒有孩子。鮫人和人類生下孩子的概率並不大,即便生了孩子,孩子也會保持鮫人一族的明顯特徵——你不是我的後裔。曜儀的孩子,是從赤之一族的同宗那裡過繼來的。」
「啊……真、真的?我真的不是你的孩子?」她長長鬆了一口氣,嘴角抽動了一下,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。淵看著她複雜的表情,嘆了口氣,拍了拍她的肩膀:「不過,我看著你長大,對你的感情,卻是和對自己的孩子一般無二。」
她只覺得恍惚,心裡乍喜乍悲,一時沒有回答。
淵輕輕拍了拍她,嘆了口氣,虛弱地咳嗽著:「所有的事情都說清楚了……再見,我的小阿顏。」
他的眼眸還是一如童年的溫柔,一身戎裝卻濺滿了鮮血,刺目的鮮紅提醒著她一切早已不是當年。他最後一次俯身抱了抱她,便撐著力戰後近乎虛脫的身體緩步離開。
她還想叫住他,卻知道已經再也沒有什麼理由令他留下。
淵鬆開了手,轉身消失在了街角。
那一刻,她忽然有一種強烈的預感,覺得這可能是自己一生中最後一次看到他了——這個陪伴她長大的溫柔的男子,即將永遠、永遠地消失在她的生命里,如同一尾游回了大海的魚,再也不會回來。
「淵!」她衝口而出,忍不住追了過去。
是的,他從戰場上調頭返回,策馬衝破重圍來到這裡,難道只是為了送她回家?那麼,他……他自己又該怎麼辦?此刻他們剛闖出重圍,都已經筋疲力盡,萬一遇到了驍騎軍搜捕,他又該怎麼脫身?
她放心不下,追了上去,淵卻消失在了星海雲庭的深處。
這一家最鼎盛的青樓在遭遇了前段時間的騷亂後,被官府下令查封,即便是華洛夫人和總督私交甚厚,苦苦哀求也無濟於事。此刻,在清晨的蒙蒙天光里,這一座貼滿了封條的華麗高樓寂靜得如同一座墓地。
朱顏跑進了星海雲庭,卻四處都找不到淵。
風從外面吹來,滿院的封條簌簌而動,一時間,朱顏有些茫然地站住了腳,四顧——那一刻,她忽然福至心靈,想起了地底密室里的那一條密道:是了,淵之所以回到了這裡,並不是自投羅網,應該也是想從這條密道脫身吧。
朱顏站了片刻,心裡漸漸地冷靜下來,垂下頭想了良久,嘆了一口氣,沒有再繼續追過去,只是在初晨的天光里轉過了身。是的,淵已經離開了,追也追不上。而且,即便是追上了,她又該說些什麼呢?
他們之間的緣分久遠而漫長,到了今日,應該也已經結束了。
一併消失的,或許是她懵懂單戀的少女時光。
初晨冰涼的風溫柔地略過耳際,撥動她的長髮,讓她有一種如夢初醒的感覺。她想,她應該記住今天這個日子,因為即便在久遠的以後回憶起來,這一天,也將會是她人生里意味深長的轉折點——十九歲的她,終於將一件多年來放不下的事放下,終於將一個多年來記掛的人割捨。
然而,當她剛滿懷失落和愁緒,筋疲力盡地躍上牆頭的時候,眼角的餘光里忽然瞥見有什麼東西在遠處動了一動:朱顏在牆上站住腳,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。
什麼都沒有,只有一隻覓食的小鳥飛過。整個星海雲庭已經人去樓空,彷彿死去一樣寂靜。
是錯覺吧?她搖了搖頭,準備躍下高牆獨自離去。然而忽然之間心裡總是隱約覺得有什麼不對勁,咯噔了一下,彷彿一道冷電閃過,刷地回頭看過去——那隻小鳥!居然還在片刻前看到的地方,保持著凌空展開翅膀飛翔的姿勢,一動不動!
那居然是幻境!她所看到的,只是一個幻境?
風在吹,而畫面上的飛鳥一動不動,連庭院里的花木都不曾搖曳分毫。整個星海雲庭上空有一層淡淡的薄霧籠罩,似有若無,肉眼幾乎不可見。朱顏心裡大吃一驚,足尖一點,整個人在牆上凌空轉身,朝著星海雲庭深處飛奔了過去!